教堂往前，出巷口，前面一条路，往右，可以到县政府，往左，可以到三小。这一片，俗称西门。西门和田下是连在一起的。不能分清楚。

巷口有一间打铁铺子，正对着老公安局。叮叮当当，整天都是这样脆的声响，像是卖货郎担着货箱卖米糖来了。可我不喜欢。

因为那铺子是脏的，油黑一片。地上黑漆漆，墙上黑漆漆 ，打铁的师傅也是黑漆漆的，看不清模样。他们穿着打铁的漆皮围布，两只胳膊露出来 ，十分地健壮有力。

铺子里放着一个大火炉，炉边架一风箱，风箱一拉，风入火炉，炉膛内火苗窜起来。打铁师傅把铁放进火炉烧红，然后拿出来移到大铁敦进行煅打。方的，圆的，长的，短的，扁的，尖的，什么形状都可以打出来。

念一二年级时，父亲送我上学。我看见火星溅起来了，有些害怕。我问父亲，为什么要敲打。

父亲说，要做锅铲、镰刀、耙子、锄头…

我说，那就不要做嘛，打得不痛吗？

父亲说，不打不成器啊。

我是不懂的。每次路过这里，心就怦怦地。有时干脆走进士桥那边，不走政府这条路。也走过考棚巷，教堂对面的巷子。但出了考棚巷，还能听到打铁的声音，躲也躲不过似的。

一年四季，春夏秋冬，打铁铺里叮当作响。嗨嗬嘿，嗨嗬黑，师傅们受炎热，流汗水，不知疲倦锻打着，他们的手艺就是他们的口粮。田下人，西门人，远一点的大北关人、东门人，甚至联星人都来光顾生意。

“这口锅不厚不薄。”

“这把火钳打得好啊！”

师傅们听了，憨憨地笑起来……

人生三苦：打铁、撑船、磨豆腐。这是古语了。不打不成器，大抵如此。

田下有一口水井，就在打铁铺的上方三百米，往三小的方向。十几年前，新建西门时，已被填平了。

这口井，孤兀兀的，立在路边。它滋养着田下人和西门人。它也没多好看，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口井。井是圆口的，四周的地面打了水泥，方方的，滑溜溜的，最外围的四面还留了水沟，好排水。不过，水并不好排，一天天地，就长了青苔。

白天，张家的媳妇出来打水，她用扁担挑着两只水桶。辛家的嫂子也出来了，也是一根扁担，两只水桶。桶扑腾被放进井里，像鸭子在水上凫着。不一会儿，就满满一桶水捞上来了。

“哟——有这样重！”张家媳妇和辛家媳妇都慌慌地挑起来了 ，吃力地往家去。

东家的水桶，西家的扁担，横横错错的，都挤在一块，像是集会。

夜晚，月亮出来了。它在云里走着，泛着细微的光，噗通一声，掉到井里了。井里的月亮有了裂痕，它在井里继续游走着，湿湿漉漉。但井是不会说话。

西门的街道，冷清清，有男人出来，穿着大裤衩，在井边洗冷水澡。“哗—哗—哗”，女人们走过，也不会觉得难为情——太平常了。何况大晚上，女人很少出来，家里还有孩子哩。

“斗虫虫，斗鸡鸡，鸡鸡飞到外婆园里呷豆子……” 女人们在家哄睡孩子。她们唱着童谣，那么地慈爱，那么地温柔。外面的天是黑的，家家户户的灯亮了。有用电的，也有点着煤油灯。远远望去，田下，是一片萤火的世界。

当然，也有不温柔的女人。在家跟自己的男人吵嘴、干仗。男人有的是力气。在田下，女人总绕不过一哭二闹三跳井。

跳井是热闹的，是需要人知道的。通常发生在傍晚，大家到井边打水时。

放学路上，我就见过一例。 

开始，井边还是一如往常，打水的打水，洗衣的洗衣，玩耍的玩耍。有一个女人从老屋里跑出来了，蓬首垢面，扯着嗓子哭，眼睛也肿了。

一下子，田下人都闻声从屋里出来了，端着饭碗的，拿着锅铲的，拄着拐杖的，流着鼻涕虫的，妇孺老弱，井边密密匝匝围了几圈。

张家媳妇拉着女人的手，辛家嫂子揽着女人的腰，旁边还有各家的主事家婆、媳妇，七嘴八舌地：

“死了人？跳死了？”

“看啊看啊，在那啊——”

张家媳妇劝： “ 有什么想不开，哎！

辛家嫂子也劝： “莫咧莫咧，伢妹子还细啊……”

“快来，快来，扶住一下哎！”

………

女人像被网住了。她想挣脱，没有气力。

而井的另一边，更热闹。

“杀人咧，要死就先死我……辛辛苦苦啊……带大这么多子女……”女人的家婆一屁股坐在井边，嚎啕大哭起来。

“一担菜卖两角钱……四双筷子四张口……伢妹子的爷死得早……”似乎要跳井的儿媳不能够悲伤，悲伤的是她。

“畜牲——还不快死走，到这里来晃眼睛！”女人的家婆也不忘回头骂一下自己的儿子。她兴奋地像条活鱼，刚从井里跳出来一样。

“敢跳咩！要死就赶紧！”

男人被自己的母亲骂了，眼睛都气红了。他不敢顶嘴，又伸长脖子骂起自己的女人。他骂骂咧咧，走远了，带着怯懦，又带着愤愤不平……

井最终是跳不成的。女人还有孩子呀。孩子还在摇篮里呢。她被大家推搡着回了屋。孩子正哇哇大哭。有孩子还死什么呢。

井边一切如常，打水的打水，洗衣的洗衣，玩耍的玩耍……夏夜的田下，蛙声起来了，虫声起来了，咕咕咕咕，吱吱吱吱。嗬，月亮也出来了，一不小心，又掉进井里了……那是二十年前的。

作者： 郭郎

编辑：李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