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初小没念完,肚里没多少墨水,但给他一份报纸,他基本上能够慢悠悠念完,整个过程很享受。除了喜欢读报,父亲还喜欢读书信。父亲是个庄稼人,写信是件稀罕事。可曾经有那么两年,他几乎月月写信、寄信,收信的人是我。
彼时我正在一所师范专科学校求学,全家人引以为傲。可我家纯劳力户,供我上大学非常艰难。父母的窘迫有时也会传导给城里的我。一到周末,室友们出去逛街、购物、溜冰,我倚在宿舍的窗口,呆呆地仰望蓝天。蓝天下的一角有老家所在。父亲此刻也许正在地里仰望我所在城市的天空。
我决定下楼,去收发室瞧瞧。收发室外的信件架上躺着浅黄色粗糙的信封,一两行歪斜的字迹,我的眼神愣在那里。我不急于打开它,一半是激动,父亲信中兴许会提到寄钱的事情;另一半是害怕,害怕期待的汇款迟迟没着落。我手边实在拮据,买一点生活必需品往往望穿秋水。偶尔我会在书信中说到这些情况。
父亲一般不会很快给我回信。但一旦回信,他多半给我吃“定心丸”。我小心翼翼拆开信封,抽出信笺。一张薄纸,皱皱巴巴,照旧是几行歪歪斜斜的水笔字:我儿,知你急需用钱,现将家中准备买仔猪的几十元钱先行寄去。儿日后的困难,为父当想方设法解决,无虑为盼……
父亲的书信简短之至,我读来却双眼潸然。在不亏一人与顾念举家之间,父亲的取舍让我心头无比愧疚。
从那以后,直到毕业前夕,父亲的书信每隔一段时日便飘然而至。话语寥寥,有期许,有叮咛,更有慰藉。在我困难的日子,他的书信灿如灯火。父亲不太擅长表达,文法也常有错谬。可他习惯了给我写信,唯恐一颗牵念之心无处安放。求学两年,我收到的信件中父亲的书信占了大头。父亲灼热而忧戚的眼神在一张张信笺中行走。
更早些年,生产队的一名小伙当兵入伍了,频频给老家长辈们去信,父亲也是他的收信人之一。小伙实诚,在信中爱说些部队趣闻,诉一诉想家滋味。书信通常在冬月寄来,父亲喜欢晚上拆开来念。我们一家人吃过晚饭,全家老少围着厨房的火堆取暖。柴火发出“噼啪”的燃烧声,父亲郑重其事拿出那封盖有部队专用邮戳的信封,小心拆开,抽出信纸,那一刻,他的眼神跟柴火一样,亮堂起来。
借着柴火光亮,父亲开始念信。他侧着头,闪着眼,声调抑扬起来。我们一家老少似懂非懂地听着。一边是熊熊的柴火,一边是父亲读信的声音,这种奇妙的组合竟然瞬间让一间小小农舍温暖起来。念信时,父亲时而点头,时而叹气,仿佛他瞧见了千里之外那小伙贮满乡愁的眼神。那些书信的内容记不太清楚了,但父亲读信的声音和姿势仍回响于耳畔,盘桓于脑海。父亲偶尔回信,在老家厅屋那张吃饭用的方桌旁铺开信笺。他勉励小伙在部队好好表现,给村里人争光。他不介意家人看他怎么回信,有时还要我们帮他改一改。直到满意了,他念上几遍,才套进信封,托人寄出去。我猜想,大概是小伙书信中透出的一脉乡情与敬老之心让他受了感染吧。
这便是父亲早年间与书信的故事。一个忙碌于田间地头的农民,会把那些书信当宝贝保存下来,搬家也舍不得丢。当年我不太理解,直到自己上大学后,看见父亲同样珍藏我给他的书信,才慢慢懂得,在他的世界里,文字背后的乡情与亲情多么重要。牛皮纸信封,几页薄薄信笺,那些让人久久回味的东西怎么一下不见了呢?好多回,父亲陷入迷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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